倚阑

【唐之韵】篇篇锦绣,字字珠玑 纪录片解说词文本16

 

第十六集 别调独弹

 

  中唐后期,除以韩愈为首的韩孟诗派和以白居易为首的新乐府诗派外,还有两个风格独特、有杰出成就的诗人,这就是柳宗元和刘禹锡。

 

  到九世纪,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和政治腐败对唐王朝已经构成严重的威胁,进行政治改革已是一些士大夫的共识。

 

  /陕西 西安 唐 大雁塔/

 

  柳宗元和刘禹锡就因为参加了一次这样的政治革新而长期被贬谪,遭遇相同,但诗的风格却大不一样。

 

  /柳宗元 公元(七七三-八一九)/

 

  柳宗元是古文运动的中坚,与韩愈齐名,世称韩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我们就算没读过他的散文,也肯定知道“黔驴技穷”这个成语,就出自他的《黔之驴》这篇寓言,这是人所熟知的。

 

  /柳宗元石刻像/

 

  柳宗元三十三岁时被贬到永州,就是今天湖南零陵。他在这里呆了十年,政声很好。后人为纪念他,在这里建了柳子庙。

 

  他心胸不大宽广,被贬到这里以后,心情非常苦闷。尽管他是哲学家,又笃信禅宗,但穷源溯流的哲学深思与禅宗主张用平常心看待一切的教义,都没能使他变得开朗一些,他的诗文中总是流露出一种无法排遣的凄苦。

 

  秋天,游朝阳岩这里的南涧里。尽管山谷里鸟声清脆,清溪里水草飘动,他也觉得这是个好地方,走着走着,就忘了身心的疲劳,但转眼之间就忧从中来。

 

    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寂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

    (《南涧中题》)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孤零零被贬谪在永州,容易产生悲感;被挤出轨道的人,干什么都总是不合时宜,这是他心情凄苦的总源头。

 

  内伤造成的灵魂震颤,绝不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所能治愈的。灵魂中涌溢出来的暗淡,会把一切都染成灰蒙蒙的。

 

  /宋 独钓寒江图/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

 

  这是一首流传极广的诗。大雪笼罩千山万径,白茫茫一片,没有鸟飞,没有人行,只江边上有一叶孤舟,舟中一个披蓑戴笠的渔翁独自在垂钓。

 

  将山、径、舟、江、雪这些景物,用绝、灭、孤、独、寒这些词连缀在一起,展示出一片荒寒冷寂。

 

  全诗写景,没有一个字关涉到诗人的感受,但诗人的孤独凄苦,却又显现在每一个字里。景也就是情,景是暗淡的,情也是暗淡的。

 

  渔翁这样独守寒江,应当会感到寒冷的,但他就是不走。因为在这灰暗的最底层,毕竟还有一股倔强在支撑着他,使他咬紧牙关,抵御着环境的寒冷。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渔翁》)

 

  诗人大概是在东岸望着朝阳岩吧,他看见渔翁在汲水做饭。等太阳出来、烟雾消散时,渔翁已离去,青山绿水中传来唱《欸乃曲》的歌声。残剩的白云,依然在朝阳岩一带飘拂。

 

  这首诗意境特别清幽超远,景物既清晰,又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可把捉,表面上闲适恬淡,骨子里仍有一种拂拭不去的失落感。

 

  十年后,他被召回朝廷。路过屈原投水自尽的汩罗时,他感慨地唱着:

 

    南来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汩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汩罗遇风》)

 

  他没有像屈原那样被永远抛弃,虽然离开朝廷十年了,毕竟又能回去了。因此他希望汩罗这里的大风不要把他的船吹翻,使他像屈原一样被淹死,因为他生活在圣明时代。

 

  /广西 柳州 柳侯祠/

 

  可是他兴冲冲地刚赶到长安,却被一瓢冷水冲到更远的广西柳州。“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于是他又来到湘江上,又坐上船朝南走,这时他四十三岁。

 

    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

    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

    (《再上湘江》)

 

  也许他已经感到,这衰弱的肌体无法再支撑下去了。也许他是在盼望,朝廷能早一点再召他回去吧。

 

  “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他把有限的岁月一天一天向无限中数去,已经无法再抵抗孤独的袭击了。

 

  /广西 柳州 柳侯祠/

 

  四年后,他终于被寂寞击倒。等朝廷赦免他的文书送到时,他已无可奈何地死在这里了。他的心情太沉重了,听听他这酸涩的歌声:

 

    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忆,散向峰头望故乡。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柳宗元渴望见到京城长安和长安的亲友时,正是这些挺立的山峰,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郁结的思愁无法排遣。于是此时此刻,他眼中的这些山峰就不再是柔美的,而像尖刀一样剜割着他的心灵,使他痛苦。

 

  从诗的情绪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不像十年前贬到零陵时那样了。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心里到底还有一股火气,还敢顶着严寒去“独钓寒江雪”。

 

  更主要的是,他大概以为在零陵待上几年,事情也就算过去了。他没有想到,一住十年且不说,等来的竟是更沉重的打击,被赶到更远的柳州来了。

 

  以前他还能强迫自己显出几分旷达,把心绪调节得尽可能闲远,以此来减轻内心所承受的压力,可是现在不同了。

 

  明明是“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岭南江行》),名叫射工的鬼蜮诡诈地含着沙子来射人的影子,使人得病,而飓风将起的云彩又使海上的旅客惊恐。

 

  到这步田地了,又怎么能装出轻松来呢?因而到柳州以后,柳宗元的诗倾诉的,就只是痛苦和悲愤了。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站在柳州城楼上,回顾是一片沧桑。惊风扑打这水面的荷花,密雨清洗着墙头薜荔,搅得天地间一片惊恐。重叠的树遮挡着,使人无法向远方眺望,而城下的柳江又是那么弯弯曲曲,使人感到似乎坐上船,也从这里走不出去。

 

  而他和刘禹锡等五个人,一同被赶到南方少数民族地区,已经够惨的了,何况还音讯难通,连彼此的情况也很少知道,这里吐露的是不加掩饰的悲愤。

 

  为了说明问题,不妨再谈一篇他的《渔翁》,以便进行比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柳宗元望着朝阳岩的时候,是在看风景。看着渔翁“晓汲清湘燃楚竹”,生活是那么自由自在,他是向往的。还敢去向往,这说明至少他心里还有梦。

 

  站在柳州城楼上则不同,他再也看不到自然景物了。极目望去,看到的都是显形的人际关系。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这树这河都不再是审美对象,而只是一种可憎恶的敌对力量。因此这种外物,他只能用愤懑进行抗拒,以此来保护自己。

 

  /广西 柳州 柳侯祠/

 

    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

    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

 

  柳州的柑树虽多,但都不是柳宗元种的了。只有柳侯祠内这个柑香亭,还在提醒游人,他在这里种柑树这件事。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他是渴望见到细小的白花开满柑树,扁圆的果子缀满柑树,还是因为这将意味着长期贬谪,因而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实呢?也许这两方面都想过了吧。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而是怕待到柑树成林,他却老死在这里。

 

  /柳宗元 公元(七七三-八一九)/

 

2022.05.22   Day 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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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必假充内行,而是要痛痛快快地声明,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弄不明白。只有傻瓜与骗子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私信前可先看置顶٩(˃̶͈̀௰˂̶͈́)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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