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希望”,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
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
世上只剩下植物,植物只剩下路。所有路畅通无阻,所有门大打而开。
水在光明之处艰难跋涉,在黑暗之处一路绿灯地奔赴顶点。——那是水在这片大地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一株葵花的高度。
她双脚闷湿,浑身闪光。再也没有人看到她了。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
很久很久以后,当她给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感觉到她贯通终生的耐心与希望。
在荒野中,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世界上最强烈的希望就是“一线希望”吧?
我又想,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可是大地永不改变。丰沃的森林不应被砍伐毁灭,贫瘠干涸之地也不应被强行垦耕或绿化。人的命运和自然的命运截然相反。我到了葵花地边,为这巨大的相反而惊骇。突然感到漂泊远不曾停止,感到往下还要经历更多的动荡。
是的,无能为力。我仅有的力量只够用来掩饰懦弱,我最大的坚强是继续不露声色地生活在家人中间。
大地粗砺,四面地平线清晰而锋利。
我们破破烂烂的家,我们潦草而唐突地突然出现。
我觉得,在茫茫荒野中,在所有单薄安静的人类聚居区里,树是唯一的荣华富贵。
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当我长大了,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
沙尘暴来时,地窝子如挪亚方舟漂流在茫茫大海之中,是满世界咆哮中唯一安静的一小团黑暗。大家在黑暗中屏息等待,如同被深埋大地,如同正在渐渐生根发芽。
沙尘暴结束后,我妈小心翼翼揭开堵住通道的毡布,像登陆新大陆一样走上大地。
在阿勒泰时,我白天上班,她一个人在家。每天下班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外婆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朝小区大门方向张望。她一看到我,赶紧高高挥手。
后来我买了一只小奶狗陪她(就是赛虎)。于是每天回家,一进小区,远远就看见一人一狗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张望。
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介入她的世界太深。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
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
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以世俗的,自私的情爱。
她的寿衣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无论走哪儿都随身带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比熟悉它的存在了。可不知为什么,到头来终究没能穿走。
整理旧物时,发现它们叠得整整齐齐,如最乖巧的猫咪一样卧在外婆乱七八糟的遗物中。
这更是令外婆的死亡失去了一粒最重要的核心。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和乌伦古河谷的绿意不同,田野的绿如同离地三尺一般飘浮着。辽阔,缠绵,又梦幻。
我们的摩托车在天地间唯一的道路上飞驰,前方那片绿色是唯一的港湾。
几乎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几乎每个孩子对母亲的怀念里都有食物的内容。
我一口一口吃着眼下这一大盆用豆瓣酱煮的青菜叶,恍惚感到,外婆死后,她有一部分回到了我妈身上。
或者是外婆死了,我妈最坚硬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为什么宁可冒险也要赌一把?因为赌赢的太多,一夜暴富的太多。
我走在即将被放弃的最后一片葵花地中,回想与人类起源有关的种种苦难而壮阔的传说。然而眼下这颗星球,也许并不在意人类存亡与否。
外婆死了,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但她仍圆满完成了她的使命,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最微小的使命——生儿育女,留给亲人们庞大沉重的个人记忆、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及口耳相传的古老流言。是所谓生命的承接与文明的承接吧。
她穷尽一生,扯动世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缆绳。
我看到亿万万根这样的缆绳拖动沉重的大船,缓缓前行。
葵花地南面是起伏的沙漠,北面是铺着黑色扁平卵石的戈壁硬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人。天上的云像河水一样流淌,黄昏时刻的空气如液体般明亮。一万遍置身于此,感官仍无丝毫磨损,孤独感完美无缺。
此时此刻,是“自由自在”这一状态的巅峰时刻。
他坚定地沉默,敛含无穷的语言。我掏出手机拍摄,他正面迎向镜头,瞬间撑起蓝天。取景框瞬间捕捉到了天地间唯一的契机——天空洞开,大地虚浮,空气响亮,所有向日葵上升。快门的咔嗒声开启了最隐秘的世界之门。我看到假人先生抬起头来……
但是一移开手机,世界之门就关上了。
脚下大地已存在了几十亿年,我却只活了几十年,我只有一个手机。奇迹发生时,强大的希望叠加强大的孤独,不能承受,想放声大哭……人生统统由之前从未曾有过,之后也绝不再发生的事情组成。
在这片干涸、粗糙的荒野中慢慢往前走。大地沉重,天空轻盈。
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最后,大地渐渐轻盈无比,载着我动荡着上升。而天空却蓝得凝固了,沉重地逼临下来。
只有太阳永恒不变,永远不可直视。
风势渐渐平息。古老的地球稳稳当当悬于宇宙中央。站在地球上,像站在全世界的至高点,像垫着整颗星球探身宇宙。日月擦肩而过。地球另一侧的海洋,呼吸般一起一伏。
哪怕睡着了,也能清晰感觉到置身睡眠中的自己是何等微弱渺小。
睡眠是地球上第二巨大的事物。第一巨大的是安静。
月球紧随地球在茫茫银河系间流浪,唯一的兔子和唯一的我妈在地球一隅的葵花海洋中漂流。谁也无法舍弃对方。
赛虎也依恋兔子。我妈把出生不久的小兔子捧给它看,它像触碰梦境中的事物一样,极其之缓慢地,迷茫地,探身向它,亲吻般触动着它。仿佛新生的事物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仿佛那是它第一次出现在世上,第一次满心涨满柔情地接受活在世上的命运。
葵花从播种到收获,共三个月的生命。三个月间,小兔子长成大兔子然后又生下小兔子。葵花对于兔子们来说几乎就是永恒的存在吧?
对我们来说,葵花地何尝不是永恒的存在?三个月结束后,它产生的财富滋养我们的命运,它的美景纠缠我们的记忆,与它有关的一切,将与我们漫长的余生息息相关。
荒野的白天和夜晚肯定是不一样的。葵花地的光明与黑暗肯定相隔漫漫光年。唯有兔子自由穿梭两者之间,唯有兔子的路畅通无阻。
白天我们和它左右相随,一到夜里,它跳两下就不见了。
站在唯有兔子能通过的那扇门面前,我沮丧于自己庞大的身躯和沉重的心事。
未来的家,只在未来保护着我们。而在此刻,此刻的家满地零乱,此刻的辛苦与狼狈永远占据此刻不去。
据说,每一个哈萨克人还是孩子时,最重要的学习就是背诵自己上溯九代的祖先名字。每一个人都得对自己的来历知根知底。在农村,一个最最平凡清贫的农民,或牧场上一个寻常的黑脸旧衣的牧羊人,他的身后也站满了黑压压的祖先,加持于他的一言一行。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早就不录家谱的汉族人,自己都不知自己来历的逃难者的后代——我连爷爷和外公的名字都不知道——身世潦草,生活潦草。蒙古包也潦草,偶尔来个客人,慌张半天。和人的相处也潦草,好像打完眼下这茬交道便永不再见了。潦草地种地,潦草地经过此地。潦草地依随世人的步伐懵懂前行,不敢落下一步,却又不知前方是什么。还不如一个酒鬼清醒。
我独自在蒙古包里准备晚餐。揉面,擀平,一张一张烙饼。双手的力量不能改天换地,却恰好能维持个体的生命。恰好能令粮食从大地中产出,食物从火炉上诞生。
那天割草回来,发现手机没了。顿时觉得与这支手机有关的过去岁月全部消失,与这支手机有关的未来也统统止步不前。
庞大的过去与未来竟全交由一支手机牵系。难怪自己如此脆弱。
结束时,满世界的尘土,呛得人不住咳嗽。等尘埃落定,再出门去看,风已转移到天上。河流全部涌向了星空。大风令星空一片混乱,灿烂耀眼。银河流得哗啦作响。
真的,大风过后的星空比晴天的星空更锐利璀璨。
我所能占有的所有的美丽事物,统统都那么沉重。我空着手出门,沉甸甸地回家。衣袋满了,心中仍有遗憾。我一块一块把玩那些石头,越惊叹,越疑惑。
但被我占有的石头从此之后真的就属于我了吗?
不是的,从此之后,它只是和我并列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已。
可是,我却知道这块平凡的小小块玉石有着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凡人都壮阔崎岖的经历。我几乎亲眼看到它碎裂于洪荒时代的大地震时期。看着它被海水冲击亿万年。海枯石烂之后,又被泥石流埋没亿万年。
接下来,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终于有一天它重见天日,躺在地球上一条平凡的河流边,天衣无缝地镶嵌在一个平凡的泥土凹窝里。
一窝蚂蚁的毁灭,其惨烈不亚于一个王国的覆灭吧?
亿万万蚁窝和虫穴的毁灭,亿万万微小的惊骇与怨恨游荡天地之间,无处可去,便依附于戈壁玉。附着在它的色泽上,附着在它所有细微的裂缝里。
所以戈壁玉的颜色黯淡压抑,所以戈壁玉的饰物一碰即碎。
当我埋首大地,沉迷于眼下这石头的世界,在地球的另一端,漫漫迁徙道路上的海鸟再也看不到去年露出水面的礁石。
我又拾起一块石头。看到石头下的空穴里有弯弯曲曲的细小道路,被突然曝光的虫子惊慌不已。
我改变了这只虫子的命运。
也许还改变了更多——季节、气候、降雪量。
甚至是冰川融化、雪线后退。甚至是全球变暖。
全球变暖了,海平面上升了。我目睹那只海鸟在无望的寻找中筋疲力尽,最终跌落大海。
而在此地,在我的脚下,在全世界离海洋最远的地方,在大陆的最深处,我又看到另一块美丽的石头。却迟迟不敢触碰。
它站在那里,欲壑难填。一棵树就沦陷了半个秋天。
另外半个秋天为另一棵白桦所沦陷。
人的命运、人的意志、人的勇气与热情倾注其中。麦浪滚滚,田畦蜿蜒。在大地上,除了白昼之外,麦田的金色是最大的光明。
饲草的金色是高处的光明。
月亮的金色是黑暗的金色。每一个人都认为月亮与故乡有关,与童年有关。其实它只和夜晚有关。它把人间的一切的依恋拒之门外。
它最孤独,也最自由。
我行走在沙枣林中,猜测麻雀的乐趣。想象它小而黑的眼睛,圆滚滚的身子,平凡的外套。
我怜惜它短暂的生命。差点儿忘了自己的生命也是短暂的。
所有开花结果的树木都诞生于物种的进化,唯有沙枣,诞生于天方夜谭。
诞生于金币和银币之间、奇遇记和地中海的古老街道之间,诞生于一千零一夜所有的男欢女爱之间。
沙枣花开了,这片荒野中所有的年轻的,无依无靠的爱情,终于在大地上停止了流浪。
直到沙枣终于成熟,沙枣花香才心甘情愿退守到果实深处。所有爱情瓜熟蒂落。
我一边吃沙枣,一边猜测麻雀有没有爱情。
我为人的力量而惊惧,又隐隐感到人的疯狂。
“新鲜的电”,巨量的水被截流,上下游生态生生断裂,亿万鱼类的道路被封堵。鱼群想要回溯,想要产卵,却只能在春天里,在大坝的瀑布下,无望地徘徊……所有这一切,只不过为了“新鲜的电”,为了令眼下的水温更暖和一些,为了让人类干干净净地活着。
农人驾驶着沧海一帆,漂流在四季之中。农人埋首于天空和大地之间,专注于作物一丝一毫的成长。农人的劳动全面敞向世界,又被紧紧桎梏于一花一叶之间。
我那些可笑的心事,可笑的悲苦,可笑的尊严——好像我活着只是为了将它们无限放大,并想尽办法令它们理直气壮地存在。
我泡沫般活着,还奢望这样的生命能够再长久一些,再有意义一些。
我不得安宁。无论生活在多么偏远僻静的地方,我的心都不得安宁。
我最嘈杂,最贪婪。我与眼下这世界格格不入。
眼下世界里,青草顶天而生,爬虫昼追日,夜逐月。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
只有我最简陋,最局促。
“担忧”这种情绪,可能也讲究一个“心静”。若是生活在诸事庞杂的环境之中,整天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对亲人对朋友,就算有十分的担忧,也会给削去七八。
可在荒野之中,在简单寂静的生活中,一丁点儿大的担忧也会被无限放大。
等待是植根于孤独之中的植物吧?孤独越强大,等待越茂盛。
如此贫瘠的土地,却生出如此香美的食物。这么一想,就觉得必须得赞美土地的力量。
虽然其中也有化肥的力量。但化肥只能依从土地的意志而作用于植物。
人类甚至可以研究出无土栽培技术,却仍然不能更改生命成长的规则。这种规则也是大地的意志。
是啊,只有土地的主人才真正做到爱惜土地吧?只有真正的农民,世世代代依附土地而生的人,才能真正地体谅土地。
每当风势转烈,水边芦苇在风中猛烈地动荡,我想大声呼喊,又生怕暴露这一切似的苦苦压抑。又想哭诉,又想辩解,又想致歉。但最后开口的,却只有赞美。
像一个毫无罪过的人那样用力地赞美,装聋作哑一般赞美。一遍又一遍地,赞美高处坚硬光滑的蓝天,赞美中间强大无尽的风,赞美眼前这秘密之地。仿佛只要赞美,世界便有所回应。
但是,心里却明白,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赞美。甚至根本不需要我。无论我多么需要着这一切。
我仍生活在人间。至少,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仍有人间的姻缘逐迹而来。蜜蜂般执着而灵敏。陷落于辛忙劳动中的人们,仍有花期般准时降临的情感与情欲。
它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
如果是个人的话,它是隐忍而现实的人。如果是条狗的话,都会比其他狗稳重懂事得多。
但所有人只热衷于捕捉向日葵金色的辉煌瞬间,无人在意金色之外的来龙去脉。